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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想挥舞手中的指挥棒

发布时间: 2025-07-30 10:47:03 来源: 潮新闻·浙江日报 作者 浙江日报记者 严粒粒

(原标题:《杭州爱乐乐团艺术总监、首席指挥杨洋: 我只想挥舞手中的指挥棒》)

大家都说“杭爱”年轻、活力。我看来,职业、准确、成熟、稳健,才是对我们最好的褒奖。 ——杨洋

人物名片

杨洋,北京人,出生于音乐世家,毕业于中央音乐学院指挥系,师从中央音乐学院院长俞峰教授。迪米特里·米特罗普洛斯国际指挥比赛中第一位独占鳌头的中国指挥。现任中央歌剧院音乐总监、首席指挥;杭州爱乐乐团艺术总监、首席指挥。作为中国最活跃的指挥家之一,他主持组建了杭州爱乐乐团,并与国内所有主流交响乐团及歌剧院均保持着密切的合作关系。

杭州爱乐乐团合照。 杭州爱乐乐团供图

今年,是音乐巨匠肖斯塔科维奇逝世50周年。全国各大乐团不约而同将他的作品列上演奏曲目单。其中,杭州爱乐乐团(简称“杭爱”)是最具“野心”的乐团之一。

7月20日,杭州大剧院上演了一场“疯狂之夜”:四个小时,六位顶尖独奏家和杭爱一起演绎“老肖”所有六部协奏曲——这个成立仅16年的乐团又一次突破自我。

坊间业界,杭爱一向以“敢挑战”“高质量”闻名。早在2016年,权威杂志《美国音乐年鉴》就评价:“七年前创建的杭州爱乐如今已跻身中国一流的乐团之列。”

谁是幕后舵手?

乐手们纷纷将殊荣献给乐团艺术总监、首席指挥杨洋。

“疯狂之夜”前夕,我在排练空档见到了他。听说团员“激赞”,杨洋有些不好意思。52岁的他,捋了一把头顶泛白的短寸:“这么多年了,没有杭爱就没有我。”

一个指挥必须要有自己的东西

出于对交响乐的陌生,采访前,我向媒体朋友打听对杨洋的印象。“不太说话,低调”“一个酷酷的人,我们有点怕他”。

根据官网介绍,他是“中国最活跃的指挥家之一”,被贴上“世家”“师从”“应邀”“获奖”“成绩突出”“高度赞扬”等标签。网上除了为杭爱发声,个人报道要而未丰。

以上,构成了我对他初步印象:一个厉害的、“不大好讲话”的艺术家。

直到见面,印象大为改观。

我们聊大众对指挥家的崇敬。“嗨——什么大师不大师,就是个职业称谓。不是喊你‘大师’,你就是‘大师’。”他爽朗、谦逊。

提到去年在上海登台的希腊裔指挥家库伦奇斯。他两眼放光:“我知道!他简直是上天赐予古典音乐界的天使!”

关于“指挥帝王”卡拉扬,他直言不讳:“老卡60年代,很有冲劲;70年代,总闭着眼睛指挥,我不太喜欢;80年代,眼睛经常睁开,境界一下返璞归真。”

和杨洋认识近20年的杭爱副团长洪音解释:“杨指非常纯粹,只对交响乐有追求。”

杨洋出生于音乐世家,1996年顺利考入中央音乐学院指挥系,并以历届最高分的成绩毕业,随即加入中国爱乐乐团。2006年迪米特里·米特罗普洛斯国际指挥比赛,他以绝对优势摘得桂冠,成为在这项顶级国际大赛中第一位独占鳌头的中国指挥。常年来,他与国内外各大主流交响乐团、歌剧院,各路顶尖演奏家保持密切合作。

交响乐演奏得好,外行人总归功于乐手,认为指挥家不过“人肉节拍器”。实际上,交响演出如果是电影,指挥就是导演,全盘把控作品风格、质量。

为了更好地解释杨洋的指挥水平,杭爱长笛首席李云飞说到外省的一次《贝多芬第六交响曲》(下称《贝六》)的排练。

“《贝六》的名字也叫《田园交响曲》。刚好窗外有一片湖。练第二乐章时,我发现乐队的节奏和湖水波纹起伏频率竟然对上了。我的第一反应是贝多芬真厉害,但细想不对,贝多芬只写了行板(注:音乐术语,描述中等偏慢的节奏),演奏速度快慢由人。用最符合自然规律的速度去处理乐章,厉害的明明是指挥!”

无可否认,艺术家天生有艺术细胞,指挥家尤甚。绝对音感、超群记忆、卓越审美、强大体力和超强领悟力——没有人质疑杨洋的指挥天赋。但他深知,“没有努力的天赋一文不值。”

读书时,除了必修的理论课程,杨洋要学习谱曲技法、乐理、每首乐曲的创作背景,“天天开夜车,睡觉时间也没有”。即便如此,他依然找机会到各个乐团、星级饭店演出打工,用工资买唱片继续学习。

在中国爱乐乐团担任助理指挥时,每每有外请指挥家排练演出,杨洋必定到场观摩。直至今日,他仍在坚持每天研究谱子、聊谱子,兴奋时彻夜不眠。

当然,一个艺术从业者如果只限于认认真真、呕心沥血,那么他将与艺术家无关。

杨洋骨子里始终涌动“反叛”与“创新”基因。

杭爱官方宣传册上有一张大合照。按照规矩,每个乐手身着正装,分别抱着自己的乐器。杨洋坐在正中间,手上搂着一支巴松。

“为什么一定要‘按照规矩’呢?”他说。

在国内交响乐迷圈中,杨洋也以鲜明的个人风格出名,人送外号“杨恩斯坦”。伯恩斯坦——二十世纪最伟大的指挥家之一——也是他的偶像。乐迷感叹:杨洋与伯恩斯坦的指挥风格都充满戏剧性和人性化,快慢节奏强弱对比强烈,有时候甚至比伯恩斯坦更加夸张,有一种“中国气派的冷静精准和热烈挚诚”。

其实,第一次在国际大赛露锋芒时,他就有所觉悟。

那次,德彪西的交响诗《大海》是他的决赛曲目。有记者询问:是否有模仿指挥过其他乐团演奏同样曲目的著名意大利大指挥家阿巴多?

杨洋答得干脆:“阿巴多境界层次太高。可艺术来不得模仿,只能够借鉴。我不是阿巴多,一个指挥必须要有自己的东西。”

多年后,他所谓“自己的东西”,将不仅是个人风格与能力,还包括一支一流的乐团。

对组团之难,曾不知天高地厚

杨洋有多个角色。指挥家杨洋负责指挥具体音乐表演指导,决定某场演出的好坏;艺术总监杨洋则负责团队的长期规划和业务管理,决定整个乐团的业务发展方向和高度。

且看这份漂亮的成绩单——

杭爱成团当年,成为全国为数不多的推出音乐季的乐团之一;

成团首演,乐团就选择了当时国内少有乐团演奏的高难度曲目《贝多芬第九交响曲》;

第十个音乐季,杭爱成为中国首支在一个乐季内演全马勒十部交响曲的乐团;

第十五个音乐季,杭爱成功演奏了布鲁克纳的九部交响曲;

今年第十六个音乐季闭幕演出,四个小时的交响“马拉松”惊艳四座……

有人说,一直冲锋山巅,风险大、不讨巧。

“要么不做,要做就高标准、高质量。”追求极致和卓越是杨洋对杭爱的要求,“大家都说杭爱年轻、活力。我看来,职业、准确、成熟、稳健,才是对我们最好的褒奖。”

“从0到1”是最为艰难的过程。人一旦怀抱理想、目标坚定,什么困难都得“让路”。

2008年,在知名指挥家余隆推荐下,杨洋加入杭爱。他久居北京,对杭州“不熟悉、不了解”,对组一支乐团的难度也“不知天高地厚”。他只是太兴奋了:“许多指挥家终其一生也无法拥有自己的乐团。”

他也头脑清醒:新乐团建制结构、人员水准必须对标国际一流。

杭州在中国古典乐版图上号召力不足,新乐团的未知太多……第一波招人情况尴尬。“有人甚至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就来招聘报考。”杨洋不接受“马马虎虎”。本不主要负责组团的他亲自调动人脉在国内音乐院校筛选,去海外高校张罗,甚至频繁跑去社交平台找人聊天,“打捞”还在国外求学的年轻乐手。

跌跌撞撞,第一拨70多个团员均来自国内外优质音乐院校。

下一个挑战接踵而至。职业乐团的专业水平要求高、排练强度大、演奏曲目数量与风格多。乐团人员平均年龄25岁,一大半人刚从学校毕业,缺乏经验。

杨洋的应对办法仍然是“高标准、高质量”。他认为,世界上有两支队伍必须采用军事化管理,一支是军队,另一支就是乐队,“为什么德奥风格乐团能拥有完全统一的风格、和谐平衡的音色?那是多少年延续的自律和传承。”

头三年是乐团夯实基础阶段。曲目选择不求多,也不求炫目,专挑选贝多芬、莫扎特、勃拉姆斯、舒曼、门德尔松等作曲家的经典古典交响乐曲。这类作品有相对清晰的结构层次,更是音色、音准与节拍“绝对精准的试金石”。之后,乐团对各种风格类型乐曲的演奏自然游刃有余。

在杭爱,排练次数、时间超估是常有的。乐手两三天就把弦拉断的情况也不少。杨洋还要求排练场里不允许使用手机、吃喝东西、交头接耳、相互走动;演出台上必须着装统一,女乐手一律黑色长袜、袖遮胳膊,男乐手一律黑色短袜、黑色皮鞋;每年会组织一次业务考试,排练也随机抽查;年终评比,综合表现特别不佳的乐手可能就要淘汰离团。

但乐手们,也看到了杨洋的无私、温暖。

“刚怀孕时,杨指考虑大分贝会影响孕妇,主动让我在家休息。产假一结束,他就安排我演奏协奏曲中的独奏曲目。”杭爱大提琴首席翟慧莉说,杨洋帮她重拾信心。

“杭爱很‘国际化’。我是中国纯本土学出来,又刚毕业,难免自卑、生涩。杨指不断给我找锻炼机会,信任我、鼓励我。”从“什么也不是”走到杭爱双簧管首席,段练视杨洋为“恩师”。

“杨指从来都愿意给有能力的人搭建舞台。”洪音想起了与杭爱有过合作的独奏家、今年16岁的“钢琴神童”杜沛达。

他来自贵阳一个偏远小城的普通家庭,跟着打工的父母到处奔波。机缘巧合,杨洋和12岁的杜沛达相遇。他看到了他的刻苦与天赋。此后,杨洋领着杜沛达,一同去全国各地音乐会演出,让他在“时代交响——全国优秀乐团邀请展演”这种国家级舞台独奏,又将他推荐给一位又一位艺术大家。如今,杜沛达已然是全国各大院团争相合作的对象。

16年来,杭爱总共推出近两千场演出,与千余位国际一流艺术家合作,演出古今中外作曲家的近千部作品。百余位乐团成员技艺精湛,95后年轻演奏家也不断加入。凭借实力,90%来自国内外顶尖音乐院校,绝大部分乐手任职各级音乐家协会,一大半人定居杭州。

这是杭爱的成绩,也是杨洋的成绩。

杨洋在演出中。 杭州爱乐乐团供图

把“中国故事,杭州声音”传向世界

音乐是人类精神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部分,也是一座城市,乃至一个国家的文化名片。

十多年前,拥有交响乐团的城市不多。杭州却愿意扶持乐团,并对交响乐秉持尊重,这让杨洋时常感慨“杭州是个有远见、有理想的城市”。

为了回馈杭州,也为了传播心爱的交响乐,高质量普及音乐会是杭爱的招牌之一。每年数十场,门票只需10元,最开始甚至只是1元,场场爆满。在他的带领下,乐团走出音乐厅,走进学校、工厂,开讲座,开小型音乐会。

杨洋认为,交响乐“曲高”不一定“和寡”。“什么是好听的音乐,每个人感受不同。谁说不能从《蓝色多瑙河》里看见绿色或星空?”

他也一向重视听众反馈。舞台上,演职人员给他献花,他则将花献给台下。他还“潜水”小红书关注网友们反馈,说得不对的,一笑而过;说得对的,则摆上乐团会议,请大家一起讨论。

杭州百姓的音乐修养和品位在不断提升。近年来,杨洋惊喜地发现:“在国外,音乐厅台下80%是白发人;在中国,年轻面孔居多。”他喜悦于交响乐能拥有更多知音。

随着知名度提升,杭爱出国演出的机会变多。

2013年,杭爱在俄罗斯莫斯科柴可夫斯基音乐学院大厅演出。

瓦格纳的歌剧《黎恩济》序曲、中国作曲家郭文景的竹笛协奏曲《愁空山》和肖斯塔科维奇的《第五交响曲》轮番上演,中西韵味和谐交融。其中,《愁空山》普遍被认为是郭文景创作的演奏技巧难度最大的竹笛协奏曲。中国竹笛演奏家唐俊乔的长气息循环换气法独特、演奏技巧高超,演绎近乎完美。

“他们原本不认识竹笛,也没有见识过民乐家的技术。那天,观众站起来吹口哨、鼓掌,简直疯狂了!”提及当年景象,杨洋兴奋不已。

“杭爱代表杭州,也代表中国。”杨洋给杭爱立下了规定:只要在国外巡演,就尽可能带点中国元素,无论是一首曲子,还是一种乐器。

今天,杭爱的足迹遍布三大洲19个国家和地区,带出去了笛子、古筝、二胡、琵琶等民族乐器,也带出去了陈钢、何占豪的小提琴协奏曲《梁山伯与祝英台》、陈其钢的大提琴协奏曲《逝去的时光》、李焕之的《春节序曲》,以及江南小调《紫竹调》等中国味乐曲,“中国故事,杭州声音”借此传向世界。

过了“五十知天命”的年纪,杨洋的使命感越发强烈。

“杭爱怎么样,我们自己说不算数,参加了很多演出,得了很多奖也不算数。要有国际知名唱片公司愿意付费为我们录音出片,才是真的厉害。我想让世界知道中国也有很棒的古典乐团。”

他北京的家中,有一大面唱片墙,上面放满了几十年来从世界各地收罗的精品。每一张都是一座艺术高峰。他期待,有一天,落款“杭爱”的唱片能占据中心位置,越大越好。

采访过程中听说,杨洋好几次有机会以“院长”“主任”之名走上另一条路。他都拒绝了。纯粹的艺术家心中装不了太多杂念。

率领杭爱钻研、深耕,冲向“国际一流”,杨洋要继续挥舞手中的指挥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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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响乐团、管弦乐团、爱乐乐团——

它们之间有什么异同

许多对古典乐不熟的观众可能心中都有疑惑:交响乐团、管弦乐团、爱乐乐团,都有什么关系与区别?

管弦乐团起源于文艺复兴时期,在17至18世纪的巴洛克时代迎来了繁荣。那时,欧洲的教会和贵族阶层纷纷聚集了众多杰出的音乐家和演奏家组建起私人乐团。那个时代的管弦乐团,正是现代管弦乐团与交响乐团等多样化演出形式的鼻祖。一般来说,一支管弦乐团是指一组音乐家在一起演奏音乐。

如今,“管弦乐团”并不一定代表这个群体有多大,或是指它演奏了哪种音乐。但一旦提到“交响”,它所指的则是大型组合,乐器多样性更丰富。

爱乐乐团与交响乐团在本质上并无显著差异,它们的演奏形式和内容高度一致。它们的不同之处在于命名和诞生的历史背景。

爱乐(philharmonic)一词源于希腊语,最早出现在18世纪的法语和意大利语中,意为“爱与和声”,象征对音乐的热爱。交响乐(symphony)也源自希腊语,本意也是“和声”,后来发展成专指“声乐或者器乐的音乐会”。

然而,为何有的乐团被称为“交响乐团”,而有的则名为“爱乐乐团”呢?

爱乐乐团起源于宫廷衰落后。那些受到贵族庇护的演奏家因为贵族的权势依旧,得以继续音乐生涯。许多宫廷乐手流落民间后,则自发组织了新的演奏团体。为了与宫廷乐队相区别,这些团体通常被命名为“爱乐乐团”,直译为“热爱交响乐的乐团”。

历史上第一支爱乐乐团是1842年成立的维也纳爱乐交响乐团。该乐团的成员均来自维也纳宫廷歌剧院乐团。

基于这种历史渊源,在今天,政府成立的乐团多被称为交响乐团,而隶属于社会团体的职业化乐团则常命名为爱乐乐团。当然,这个命名规则并非一成不变。例如,著名的伦敦交响乐团并非政府所属,而伦敦爱乐乐团则隶属于伦敦市政厅。

有时候,一个区域内如果已经有了交响乐团,再建立同级别的乐团时可能会以命名“爱乐乐团”作为区别。这两支乐团可能都接受政府财政的支持。例如,中国既有中国交响乐团,也有中国爱乐乐团,它们均由政府或其延伸机构设立,属于国家级交响乐团。

(2025年07月30日,《浙江日报》00010版:前沿周刊·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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