蓑衣斗笠之下的“江南”生活美学
——著名历史学者包伟民教授访谈录
江南,看似简单,却又复杂。
多少文人墨客以丹青妙笔勾勒过烟雨楼台、小桥流水,然而在这幅水墨长卷的背后,还藏着另一重江南,那是勤勉的、活跃的、创新的江南。
曾任中国宋史研究会会长的包伟民教授,也对十八世纪以来的江南经济社会颇感兴趣,发表过专著和多篇论文。在我们的访谈中,他提醒,太湖的波光里不仅倒映着才子佳人的画舫,更荡漾着织机与稻浪的交响。
当我们重读“绿遍山原白满川”的诗句时,当能听见,在那蓑衣斗笠之下,有将生存智慧淬炼成生活美学的曲折通道。
精耕细作塑造了江南的性格
记者:说到江南,大家的印象常常是细腻婉转,秀美却有几分柔弱。这是否符合历史的真实?
包伟民:有这种印象并不奇怪。历史上多次南北战争,南方往往是输家,但同时,江南又长期是在经济、文化方面最有活力的地区。
记者:那么,作为历史学者,您会如何看待这种文化特质?
包伟民:这背后折射的,其实是精细化的农业文明。
学术界以前说“唐宋转折”,现在对这个概念已有所质疑。但是,从唐到宋,中国的经济重心南移完成,人口分布的地理结构也发生了巨大变化,这是事实。唐代开元年间,以淮河为界,80%的人口集中在北方,而到了北宋末年,南方人口已占60%。
我们现在到浙江的乡镇,晚上去外面散步,一个市镇接着一个市镇,密度很大。其实南宋的人也有同样的感觉,也说他们的空间很拥挤。尽管那个时候实际上的密度和后来是没法比的。由此产生了一个课题——当时的人口密度是否已经对土地产生了压力?
有一些研究人口史的学者,对此下了很多的功夫,比如香港的李中清教授,他是李政道先生的儿子。他研究的结果是否定的。但我认为至少在杭嘉湖、苏南等江南的核心区域,人均耕地已无法满足粮食需求,人口压力确实存在。
记者:这种压力带来了什么样的连锁反应?
包伟民:面对土地紧张,江南地区的人们主要有两种应对方式:一种就是我把地种得好一点,尽量让它多产出,提高产量,所谓精耕细作。另外一种是我不生产粮食了,我生产手工业品,主要就是纺织品,如蚕丝和棉布。这个过程从南宋开始,到明代中后期完全定型,形成了江南特有的“专业经济”模式,从而保持了经济繁荣。
记者:我们现在感受到的江南文化特质,也大多是在这个时期逐渐成形的。
包伟民:江南的繁荣建立在高度内卷的经济模式上。湖州农民种桑养蚕,苏州妇女昼夜缫丝织绢,所谓“江南勤劳”,其实是生存压力逼出来的。北方农民因为气候原因可能有小半年在“猫冬”,而江南的农户则全年劳作,土地被整治得像园林一样精细。
美籍学者刘子健在《中国转向内在》一书中提出,近800年来中国文化是由南宋引导的,这个观点我很认同。具体表现在文化性格越来越走向内在,越来越精致化。唐代那种雄浑大气的边塞诗不太有人写了,婉约开始成为主流。
精耕细作不仅是一种生产方式,它塑造了地域性格和文化气质,促使江南文化走向精致化——无论是诗歌、绘画,还是生活方式,都体现出一种细腻、讲究的特质。
知识传播加速强化了文化优势
记者:我们看到您的办公室里挂着许多古画的复制品,其中不少都是江南的场景、江南的格调。
包伟民:是的,像这幅南宋《耕获图》,把不同季节的劳动场面,集聚性地描绘到一幅图画之中。
再看这幅《丝纶图轴》,描绘的无疑就是端午前后“山村处处晴收麦,邻曲家家午晒丝”的场景。南宋中期,棉作尚未普及,纺织品生产以丝麻为主,山阴会稽平原农村也不例外。
记者:宋之前的绘画很少描绘这些农活。这让我们联想到,田园诗也是在这个时候兴盛起来,范成大、杨万里都是南方人。这种风气是江南农耕经济重要性上升的折射吧。
包伟民:还有一个原因,当时有大量的知识分子生活在江南的民间,有的是被贬,有的退休了,也有些甚至是从没考上过科举的,但是也读了很多书,有文学创作能力。他们写了大量的作品,把身边的田园生活作为一个重要的主题。
再延伸一下,我们可以说是科举的兴盛推动了江南的读书风气,有知识的群体大幅度增加了。唐代大多数官员是北方人,比如唐代宰相90%以上是在北方出生。但到了宋代,南方人逐渐增多,后来更是超过了北方人。
科举考试中当然也有许多落第的人。他们能干什么呢?最好的职业就是教书,所以江南的师资率提高了。连陆游退休之后也在乡村里面教私塾,他说得很明白,他倒不是要让村里的孩子去考科举,更多的是让他们识几个字,应付日常的生活。但这样一来,进入一种良性循环,整个江南的文化水平迅速提高了。
记者:其实当我们说到江南时,已经默认经济重心从北方转移到南方,这必然会带来文化上的优势。
包伟民:可以说从宋开始,尤其在江南,进入了一个知识传播大大加快的时代。
具体到文化上,首先是由于印刷术的普及,让人们有这种技术条件把自己的作品印成书,否则还是手稿,很容易就散失了。不仅是文学创作,大量的实用手册,比如农书、茶经都印了出来。
我们研究宋史的学者开玩笑说,唐代以前所有的书,研究者一辈子可以看好多遍,明代的书、清代的书一辈子看不完。宋代的书差不多正好可以看完一遍。
创新求变,才见真江南
记者:我们留意到,您的研究兴趣很少停留在热门的王侯将相上,更多关注的是基层社会经济的运行。用您自己的话来说就是“目光向下”。
包伟民:这可能跟自己城市平民的出身有关,我觉得比起高层政治来,我更容易理解百姓的生活。当然也有个人的价值追求在里面。我想,历史不仅仅是“科学”式的要素分析。写出历史上的人,特别是普通人是我选择历史学的一种追求。
记者:但是,关于民间生活的记录肯定要少得多,您通过什么来获取研究的资料呢?
包伟民:比如刚才说的这些绘画作品,再比如,有一本专门讲鬼怪故事的《夷坚志》,我读了好多遍,以后有时间应该会再读。它讲的都是带有一点儿神鬼性质的民间小故事,但如果你细心,能够体会出一些可用的资料来,把这些资料拼起来,就能够讨论一些话题。
记者:我们知道,前几年您通读了陆游的诗篇,写了一部《陆游的乡村世界》,呈现的就是江南的日常生活。
包伟民:那是我的一次尝试,陆游的诗歌写得特别多,其中六七成又是和家乡生活相关的,我就想是否可以借陆游的目光来观察南宋浙东地区的乡村社会。比如,江南的乡村房屋是什么样的?那时没有照片,但陆游有许多生动的描写。“梅花一树映疏竹,茅屋三间围短篱”,从他的众多诗歌里可以归纳出来,竹篱、篱门、疏篱是当时村野建筑的标配。
记者:许多热门的古装剧也取材于江南,您看过吗?
包伟民:我没有看过。不过我确实期待历史学者来写一些普及性的读物。以前周一良先生说我的老师邓广铭,不但研究历史,还写历史。我们现在的学者都在埋头研究历史,作专题分析,一般不太会去叙述历史。学校的考核体系也不鼓励,通俗读物没法拿来评职称。慢慢地,大家就失去了这个本事,语言也不行。我希望我们学校的老师每个人都能够去写一本通俗易懂的读物。
记者:在图书市场上,通俗历史读物倒是一个相当热销的门类,尽管大多数作者都不是专业人士。历史题材的纪录片甚至动画片也很盛行。作为专业学者,当谈到江南的时候,您觉得会有什么是容易被曲解的吗?
包伟民:会有一些误导,包括媒体上的文章。我就很讨厌把江南描绘成一个风花雪月,只是喝茶饮酒、赋诗作画的状态。
我还看过一个纪录片,绘声绘色地讲一场宋朝的饭局,上了两百多道菜,如何丰盛等等。那是皇帝跑到宠臣家里,宠臣当然拼命拍马屁,和正常的生活状态完全无关。陆游晚年还经常哭穷,说几天没吃到肉了。这样拍就离历史的真实距离太远了。
记者:现在各地都在挖掘本地历史,打造文旅项目,有时甚至还要争夺所有权。作为历史学者,能够提供什么支持呢?
包伟民:这比较困难,杭州是南宋的都城,但如果要寻宋,也很难。考古工作者一直在探索皇城的地下,我很期待。但地面的遗迹基本不存在了,留下来的只有地名,像清波门、钱塘门。我以前提过一个设想,能不能通过虚拟的技术手段来还原一些场景,然后游客到了这个地方,扫一下二维码什么的,就能对照着观看。可能现在已经有类似的尝试,但可以做得更精准、更生动。
记者:那么,总结一下,在您看来,江南文化最关键的内核是什么?
包伟民:首先是创新求变,就像我之前讲的,为了应对土地压力,他们及时应对,发展出了精细化的专业分工,造就了发达的市镇经济。同时,江南的人们也很务实灵活,农民兼营手工艺人与小商贩,这让他们眼界更宽。从“鸡毛换糖”到现代电商,本质都是对资源的整合。
我们身处江南有时不以为奇,但如果换一个地方,有对比之后就很明显。有一年去巴黎,朋友领着我到大街小巷去转。走到一个小巷,他说这个地方原来都是犹太人在经营,中国人一来竞争,他们就出去了。犹太人厉害在什么地方?西方人有个说法,很小的钱他们也赚,没想到中国人更小的钱也赚。在意大利也是,本来有的城市已经很萧条了,中国人一来又把它弄得很兴旺。这里面就有许多是我们浙江人,带着这种江南文化的基因,勤快,又善于应对各种环境。
(2025年07月11日,《浙江日报》00005版:文韵周刊)